Wednesday, January 09, 2008
從《白鹿原》中的人物審視儒家文化
引言

《白鹿原》自1993年出版後,迅即成為暢銷國內外的長篇小說,於1997年獲頒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後,就更受各界關注。《白鹿原》由清末到共產黨執政,橫跨四十年,毫無間斷的將中國近代史呈現於讀者眼前。作者採用「雙對主義」的敍事觀點,認為對於歷史的一切評價都會隨時間改變。作者以「鏊子」作比喻:「鏊子是烙鍋盔烙蔥花大餅烙館館饃的,這邊烙焦了再把那邊翻過來,鏊子底下燒著木炭火。」(第十五章,頁67)「熬子」盛着人民,燒焦一面,翻一翻再繼續燒,下面仍是灼熱的炭火。白嘉軒的戲樓是「鏊子」,白鹿原是「鏊子」,其實整個中國就是一個大「鏊子」。作者以歷史作為探討儒家文化的切入點,並對歷史進行梳理,以冷酷的筆觸描寫不過政權對人民的摧殘,對任何政權都不予以肯定,認為只有儒家文化才能給予人民真正的庇蔭。

《白鹿原》的文字富粗糙感,同時化用了不少陝西俚語,地域色彩極為濃厚,為城市長大的一輩帶來強烈的感觀刺激。作者以「粗糙」的文字,細緻的呈現出陝西簡樸原始的農村生活,兩者相互配合,營造出統一的滄桑感。對於歷史事件的敍述,作者多以悲觀角度出發,使作品洋溢着沉鬱的氣息,亦表達了人民對於政治鬥爭的無奈與無力感。作者以歷史敍述作為場景,人的生活才是作品的重心。白燁指出:「《白鹿原》以時間為經,事件為緯的結構框架,始終以人物為敍述中心,事件講求情節化,人物講求性格化……」[1]作者在利用人物形象展現儒家文化的優良傳統之餘,亦揭示其愚昧迂腐之處。例如對於女性的處境就有頗深刻的敍述,儘管仍侷限於以傳統男性的觀點出發,但作者冷酷筆觸背後的深遠意蘊仍值得深思細味。本文將從作品中類型化的人物形象探討作者對儒家文化的觀點與態度。


白嘉軒的儒家皈依

在白嘉軒及朱先生兩個人物的形象上,流露出作者對傳統儒家文化的肯定。朱先生被塑造成冷靜的分析者,與所有事件始終保持距離,典型的關學大儒形象。他曾隻身勸方升退兵(第六章,頁20),自此成為白鹿原的「聖人」。他起草的《鄉約》成了白鹿原的儒家規範,也是白嘉軒主持公道的最有力依據。他未卜先知,字字珠璣,他的能力甚至脫離了現實。其實他是作者安排作為事件的評論者,代表作品世界以外的當代人觀點。而白嘉軒作為故事的主幹人物,是土地觀念極重的典型中國農民。他由始至終都保持傳統的正義男性形象,是相當類型化的人物。

白嘉軒的「腰挺得很直」,如此具象化的描寫,表現了他正直的處事風格。黑娃說:「他的腰挺得太直……」白嘉軒大公無私的形象,甚至對後輩形成心理壓力。白嘉軒稟承中國傳統儒家文化,恪守「仁義」為待人接物的大原則。「仁者愛人」,白嘉軒與鹿三雖為主僕關係,但他倆稱兄道弟,同桌吃飯,彼此信任,互相尊重。作者這種描寫突破了階級劃分習慣。白嘉軒有田有地,屬於富農階層,理應是鹿三這種貧下農民的階級敵人,他們之間只能有敵對關係。後來當田小娥的魂魄離開鹿三後,鹿三變得痴呆,白嘉軒仍處處保護鹿三,並警戒後輩們不應對他呼呼喝喝,甚至訓令後輩要分擔鹿三的工作(第二十六章,頁119)。可見白嘉軒與鹿三的感情已超越了主僕關係。對於曾洗劫白家並打斷他的腰的黑娃,只要他肯誠心「改過」,白嘉軒願不計前嫌,容許他進入祠堂。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白嘉軒不是國家首長,但作為一族之長,他有一套「治族」方針。他修祠堂、建學院、訂《鄉約》,逐步建立威信,確立領導地位。白嘉軒只安於族長之位,由此至終都沒有參政的欲望,亦刻意與各政圑保持距離。當何縣長邀請他當參議員(第八章,頁33),他諸多推辭,亦在言語中透露出對現代民主概念的不理解與不信任。雖然他參與了「交農事件」(第八章,頁29),但他只為保障村民利益,抗議縣府收徵「印章稅」。他根本不認為這是甚麼抗議行動,事實上亦對抗議概念沒有任何認識。他總對新事物持保守態度,基本上代表了當時人民對外來事物的態度。對人民來說,「三民主義」又或「共產主義」,都不及「皇上」來得安穩可靠。當城裏「反正」(第六章,頁24),白嘉軒、鹿子霖等人頓時六神無主。白嘉軒阻止仙草為白靈纏足,雖可片面解讀為破除舊有的陋習,其實不過出於對女兒的溺愛。當他反對給女兒上學堂,顯示出他深受「女子無材便是德」的影響,揭露了他傳統守舊的真面貌。白靈後來與白嘉軒鬧翻,加入了共產黨,最後被誤認為特務而遭活埋。這殘酷的結局安排,顯示出叛逆的女性不會有美好的結局。


儒家文化對女性的壓迫

雖然作者肯定了儒家傳統對人民的保護作用,其實只是相對政治運動的說法而已。在儒家文化冠冕堂皇的背後,仍蘊含着扭曲人性的一面,當中最觸目的是女性的處境。白嘉軒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為由,一生娶了七房太太。白家對媳婦首要要求,就是不能被白嘉軒「剋死」,不能「死」是因為要為白家繁殖後代,傳宗接代。「女人不過是糊窗子的紙,破了爛了揭掉了再糊一層新的,死了五個我準備給你再娶五個。家產花光了值得,比沒兒沒女斷了香火給旁人佔去了甘心。」(第一章,頁4)女性被物化成單純的繁殖工具,死了壞了可以被隨時置換。這句話由身為人母的白趙氏說出,可見她自己也認同了女性只有一個「功能」,已成為男權體系的共犯。雖然白嘉軒曾為六娶六喪而心灰意冷,「實則是自己的男性象徵遭致否定」[2],他是為自己沒有媳婦生兒育女而自憐,而不是為她們的死而傷心。「白嘉軒後來引以豪壯的是一生裏娶過七房女人。」(第一章,頁1),「七房女人」成了白嘉軒展示男性威嚴的象徵。當提及之前六房太太時,她們只被評為福淺命薄,配不起白嘉軒這位貴人才匆匆離去。迂腐迷信還要將責任推給女方,女性只能是男權的陪襯品,始終擺脫不了第二性的地位。

田小娥作為作品中最反叛的女性人物,結局可謂最悲壯而令人深思。她出身於秀才家庭,自少於受傳統禮教薰陶,後來卻成為原上最放蕩的女性。她被賣給郭舉人作妾,日夜受到郭妻欺壓,每夜為郭舉人「泡棗兒」,作為「養生」的工具。當她遇上黑娃,便渴望在他身上得到心理與肉體上的滿足,沒多久便與黑娃成婚。這種婚姻在當時是不可能為社會容許的,他倆被禁止踏足祠堂,象徵他們的婚姻不為宗法所許。儘管如此,田小娥總算脫離前一段的非人生活。鹿兆鵬的出現成了轉捩點,黑娃因受他邀請參加共產黨活動而被迫流亡,田小娥頓時失去了精神與經濟支柱。她為了替黑娃求情,誤墮鹿子霖的陷阱,成為鹿家與白家對抗的棋子,成為鹿子霖與白孝文的洩慾工具,飽受心理與肉體上的煎熬,精神上也慢慢步向墮落。正如鄭周明所指,她「一生兩進祠堂,都不是為了叩拜列祖列宗,而是體味族規的嚴酷。」[3]田小娥由此至終都任人擺佈,對於人們的欺壓,她無力反抗。儒家傳統不僅沒能解救她,反而加深她心靈與肉體上所受的煎熬。她是進不了堂的妻子,被拒於祠堂門外,卻又要受到傳統禮教約束,揭示了傳統道德觀的自相矛盾之處。而「泡棗兒」則可解讀為儒家文化的象徵符號。田小娥被迫替郭舉人「泡棗兒」,讓他可以延年益壽,卻令田小娥的女性肉體受苦。在傳統禮教底下,女性必須犧牲自尊及個體自由,成為單純的繁殖工具,為男權服務。


結論

作品中的類型化人物形象,充分展現出作者對儒家文化的複雜情感。作者一方面認同儒家文化,但對於其缺失之處,仍不遺餘力的加以評擊。在歷史的大洪流中,儒家傳統的宗法制度的確起到凝聚民心的作用,但儒家的道德規範實際上維護了男權體系,而犧牲了女性的權益。主人公白家軒被塑造成儒家的堅實追隨者,他處理日常的大小事務皆以「仁義」為大宗。白嘉軒作為典型的中國農民,堅持每天下田耕作,並刻意與政治保持距離,儘管政治從來不放過他。在原上大小事件中,白嘉軒總擔當公正人角色,但無可否認他在維護傳宗法制度時,總會有意無意的犧牲女性權益。事實上他個人只視女性為繁殖工具,女性的尊嚴與權益從來不在他的考慮之列。他上山找女人作媳婦時就曾說:「只要能給我白家傳宗接代就行了」(第三章,頁11)他娶妻只有一個目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成了堂而皇之的理由。白嘉軒在表面正義凜然的形象底下,其實有着典型的男權主義特徵。

《白鹿原》的女性人物永遠是悲劇角色,尤其是企圖逾越傳統道德規範的女性。田小娥曾短暫享受與黑娃的美好生活,但她倆始終不是正式拜堂的夫妻。因為他們脫離了傳統的倫理規範,那怕他們兩情相悅,仍得不到任何人的祝福。她被拒於祠堂門外,卻又要受制於傳統禮教,並受到禮法的制裁。這提出了一個疑問,到底儒家文化保護了誰?當黑娃與白孝文能帶罪重返祠堂,田小娃就只能被鹿三亂刀殺死,要不是發生瘟疫,她死後的屍首還沒人理會。一句「女人是禍水」,便將白孝文與黑娃的墮落通通歸咎於田小娥,可見傳統道德從來沒有為女性提供保護,反而把一切責任推卸予女性承擔。鄭周明指出:「女子從來沒有被當作人看待。她們要麼是供男性發洩性欲的工具,證明男性力量強大的客體;要麼是維繫宗法的傳宗接代的符號。」[4]女性只能成為男權體系一部份,盡其「天職」,否則被視為禍患,像田小娥般死於亂刀下。作者安排白嘉軒六娶六喪,就揭示了在傳宗接代的大前提底下,女性作的犧牲是無從估計的。田小娥最終化成無數小蛾,為白鹿原帶來一場死傷無數的瘟疫,作為最後的反抗與報復。


註釋:
  1. 白燁:〈史志意蘊‧史詩風格──評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當代作家評論》, 1993

  2. 張盛春:〈試析《白鹿原》中的男權文化〉,《四川戲劇》,200604

  3. 鄭周明:〈《白鹿原》的女性悲劇〉,《學術探索》2006年第1

  4. 同上


參考文獻:

主要參考書:
  1. 陳忠實著 《白鹿原》 (頁數以「夢遠書城」網絡版為準)
主要參考論文:
  1. 白燁著 〈史志意蘊‧史詩風格──評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當代作家評論》, 1993
  2. 周朔著 〈物化的存在──《白鹿原》女性生存狀態的分析〉,《廣西社會科學》,2004年第11期(總第113期)
  3. 張盛春著 〈試析《白鹿原》中的男權文化〉,《四川戲劇》,2006年04期
  4. 鄭周明著 〈《白鹿原》的女性悲劇〉,《學術探索》,2006年第1期

2007年11月28日定稿
2008年1月9日修訂
 
posted by Sam.M Research at 3:48 PM | Permalin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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